编者按:11月17日出版的《光明日报》在“文学评论”专版,发表了我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先生《大道至简——长篇小说〈盐道〉的文化情怀》的评论文章,对安康学院教授、著名作家李春平的长篇新作《盐道》进行了文化解读。现全文转载,以飨读者。
大道至简 ——长篇小说《盐道》的文化情怀
雷 达 《光明日报》(2014年11月17日 13 版)
听说过天道、人道、商道、茶道,却没怎么听说过“盐道”。从字面看,“盐道”是狭义的,是运盐的道路。具体到小说,就是“镇坪盐道”,它运出的食盐养育了汉中、商洛、安康、关中及鄂西北数以万计民众,时间长达数千年。长篇小说《盐道》(作家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讲的并不全是“盐之道”的故事,更重在“人之道”的淳厚。万事万物皆有道,道是宇宙间的最高法则、原理和规律,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力求接近于“道”是一种值得尊重和肯定的艺术追求。
小说家总是讲究叙事策略,视角若新颖,每每能带出一片新意。《盐道》的作者李春平以扎实的写作功底,平实的文风,从容的叙事,冷静的民间视角,不经意中传递着一个“道”字,而大道理往往又是简扼的。他书写了鲜为人知的行当“盐背子”,即运盐的苦力、脚夫。陕南一带曾有“穷刁富贵”的说法,作品却对这种说法进行了不动声色的“逆反”,它传递出“盐背子”行当中的高情厚谊,他们的生存安全没有保障,全靠人气、豪气、义气、正气来维系,必要时不惜杀身成仁,大义灭亲——这恰恰是儒家学说的思想核心,也是小说所折射出的精神寓意。所以,《盐道》的价值既是文学性的,也是文献性的。
劳动者的人情美,人性美,“义”字当先的情怀,贯穿了整部小说。“盐背子”要背一趟盐,路险山高,沿途病死、饿死、冻死、遇匪劫被打死者屡见不鲜,他们经受着人间深重的苦难。他们的生存靠的就是“义”和“道”的力量。“盐背子”崔无疾即其代表。他是镇坪盐道上的一条硬汉,助人是他发自内心的动力。他曾经一人斗三匪,救出的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叫崔张氏,生三男。三男随父亲背盐,途中又救二女,这两个无所归依的女人后来都成了崔家的儿媳妇。作者把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全部汇成日常中翻起的朵朵浪花,静静地绽放。人与人彼此帮助却不说那是义,彼此信任却不说那是诚。李春平笔下的人物就传递着这种无处不在的道。透过盐道及盐道上的故事,可以看到一个民族和地区在成长过程中的艰难步履。背盐人多喜男丁,民间更盛“男尊女卑”,但崔无疾偏喜女娃,认为天有日月,地有凸凹,人有男女,世间才能达到阴阳平衡。这种朴实心灵可与天道相通。他们在深重的人间苦难面前,过得舒展从容,温暖和乐,真正应了“万法心生,境由心造”的禅机。
作家还浓墨重彩地描述了鄂渝陕交界处的风俗民情。比如,时值清朝末年,政治腐败,匪事不断,民间最大的求安全法便是巫术。巫术的宗旨是驱邪避恶。干这种行当的叫“端公”,据说端公通晓神、人、鬼三界,受人敬畏。在人治、德治弱化,法治尚未建立的时代,只能寄托于这种玄妙且正邪兼备的巫术。悟性颇高的崔小岭在巫溪县学“端公”,没用多长时间就超过了师父。但是,师徒二人在一场法事中关系突变,崔小岭不相信咒语能咒死土匪,大胆深入匪穴去求证,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大哥成了土匪。这个情节设置精妙,机智地揭示了巫术的神秘和虚无,又顺理成章地把故事推向了高潮。巫术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一种风俗,是遍及世界的一种文化形态。屈原《楚辞》中所涉及的楚巫文化与《盐道》所描写的是同一地域,其间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在当代小说中,巫文化的体现是罕见的,《盐道》提供了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小说文本,因此不无民俗学和文化学的双重意义。
贯注在作品的丰沛的精神性相当于百味之盐。崔无疾一生正直、公道,仁义为本,嫉恶如仇,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儿子竟是个土匪。得知确切消息后,他大病一场,向家人宣布了一个“无情”决定:与崔大岭断绝父子关系。在官府发起剿匪时,崔张氏心急如焚,以各种手段希望儿子能逃生,背着崔无疾指使老二媳妇与剿匪队长不惜以女人特有手段来保全儿子。无奈官府剿匪无方,只好请崔无疾帮忙。崔无疾不仅答应带路,还想出了剿匪的高招,交易条件是把儿子的尸体拣回来。大儿子终究死在父亲的大义之下。但崔无疾从此一病不起。对于他来说,道义不能灭,骨肉更难舍。他的“病”在很大程度上是内心的自我审判,传统的理由是“子不教父之过”,可还有“虎毒不食子”之说。灵和肉的冲突,善与恶的对垒,形成了人性尖锐的对立。是人,都有局限性。但他自觉承担了道义,却给自己内心留下了永远的痛,这份痛使他成为精神的巨人。这一笔是作品耀眼的光。
作者站在民间的、传统道义的叙事立场上却有着超越寻常的视角。文学的功能是净化人的心灵,最大程度上纠正现代人活动的偏差,召唤沉睡者,指引迷失者,打通自我原则与良知原则。这部小说还原了镇坪古盐道上跋涉者的风采,写出了传统美德的光亮,达到了一定的审美高度,是一部具有纯正精神指向和历史文化内蕴的佳作。
(作者为中国小说学会会长)